【巫山十二峰】 (小旦) 【三仙橋】 落紅霏霏成陣,亂年光,才一瞬。便天香國色料無人第品。【白練序】 花信,到幾分,算人與花枝作后身,都成恨。怕催妝雨急,卸妝風(fēng)緊。(老旦) 那杜小姐之病,是向夢中起的,你又不曾夢見湯爺,卻是為何?(小旦) 我原不曾有病,那得有夢。那湯先生是一個奇男子,他豈肯容易入人夢中; 我是一個蓬門孤女,又豈敢容易 夢見他來喲! 【醉太平】 評論,心兒自忖,笑蟲蟲蟻蟻,才子佳人,沾泥漬水,低微煞暮雨朝云。(老旦) 如此說,二姑是不曾有病的了。(小旦)我怎么沒病?(老旦)請問是什么病呢?(小旦) 含顰。【普天樂】 眉峰翠壓心頭悶,一點真愁難藏隱。也非關(guān)氣候寒溫,又何辭容顏瘦損。這精靈由他自轉(zhuǎn)風(fēng)輪。(老旦)這本 《牡丹亭》,畢竟如何作怪,把你害得如此?(小旦) 咳! 養(yǎng)娘,這是他自寫情懷之作,何曾有什么杜小姐! 若論那柳郎君,不過一個貪名好色之人,雖極力寫他,卻是極力罵他呢! 【犯胡兵】求名看寶無身分,秋風(fēng)一棍。縱然帽壓宮花,被桃條敲的狠。至于遇鬼開墳,無非可發(fā)一笑。【香遍滿】甚河?xùn)|舊族,倚他王叔文。貪著個鬼嬋娟,畢竟把東床認。(老旦) 如此說,你為甚吟哦圈點,不忍釋手哩?(小旦)養(yǎng)娘,此中會心,如何與你說得明白! 【瑣窗寒】 嘆天生這個湯君,但把文章泣鬼神。讓和戎總制,報信黃門。【劉潑帽】憐他代管閻羅印,喜又嗔,把燕和鶯都安頓。咳!世無湯君,生我何為?世有湯君,我生何樂?(抱書本哭介) 【三換頭】 茫茫大千,恁般方寸,憑誰慰藉,只形骸自親。(老旦) 那湯爺已非年少,聞他兒女成行,即令你得見他,難道可以屈居副室么?(小旦笑介) 養(yǎng)娘說出這等癡話來! 男女雖則異形,性天豈有分別?人生所貴相知者,此心耳! 古人云: 得一知己,死可不恨。何必定成眷屬乎?此事何須相溷,這其間,只是我不合來涂脂傅粉。我死后,你托張、許二位相公,將我手批這個曲本,千萬寄與那湯老爺,不可錯誤!

　　【賀新郎】怕官人也為我心傷盡,權(quán)當寫文簫韻。【節(jié)節(jié)高】 這朱痕共墨痕,漬啼痕,是兒家短命銷魂本。前世因,今生運,好心疼,人遠天涯近。(哭暈介) (老旦) 呀!不好了,二姑醒來,快醒來! 我扶你床上睡去。(小旦醒介)養(yǎng)娘,咳!我魂銷不盡,你漫溫存,不愿乞還魂。

　　《臨川夢》 根據(jù)湯顯祖的生平事跡和婁江俞二娘仰慕顯祖而以身殉情的傳說寫成。這兩條線索一實一虛,巧妙地穿插在一起,形成了全劇現(xiàn)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(jié)合的藝術(shù)特色。此劇重在摹繪 “顯祖志意激昂,風(fēng)節(jié)遒勁,平生以天下為己任”( 《玉茗先生傳》) 的人品,同時又著重刻劃了湯顯祖的忘年知己——俞二姑。俞二姑年方十七,“嬌艷聰明,多愁善病” (第四出 《想夢》),飽讀詩書,因讀 《牡丹亭》 而敬仰湯顯祖的才情,欲見其而不能,以至抱恨而終。她臨終之時托養(yǎng)娘寄曲與顯祖,死后又魂訪湯君,以訴衷腸,俞二姑對湯顯祖的 “情” 是出自于文字之緣,而非男女之戀,其情真摯感人,可以驚天地、泣鬼神。

　　《殉夢》 一出,即是寫俞二姑因思念湯顯祖而傷情致死的情節(jié),是全劇中的重要場次。病中的俞二姑在養(yǎng)娘的攙扶下出來賞花,本想舒散一下愁悶的心情,不料牡丹花更激起她內(nèi)心的愁苦,于是含淚唱了 【巫山十二峰】 套曲,抒發(fā)自己欲見湯君而不能的遺憾悲痛。其唱詞凄婉纏綿,令人不忍卒聽,是蔣士銓劇作中最顯才情的文字之一。

　　俞二姑在 【三仙橋】 和 【白練序】 兩支曲中抒發(fā)了自己的傷春之情。她由眼前的春光明媚聯(lián)想到不久之后的 “落紅霏霏”,即使是天香國色的牡丹也難逃好景不常在、好花不常開的結(jié)局,不由得暗暗落淚。顯然,她是以花自比,嘆自己紅顏薄命,恨今生難見湯君。這兩曲音律和諧,詞句凄婉,對人物內(nèi)心的刻劃幽微深細,頗有韻味,令人想起 《牡丹亭》 “驚夢” 中杜麗娘所唱的 【皂羅袍】: “原來姹紫嫣紅開遍,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。良辰養(yǎng)景奈何天,賞心樂事誰家院! 朝飛暮卷,云霞翠軒,雨絲風(fēng)片,煙波畫船——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!” 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
　　杜麗娘能夢到自己的紅顏知己,而俞二姑卻夢不到自己所仰慕的人,【醉太平】和 【普天樂】 兩曲正抒發(fā)了她的這種愁苦之情。俞二姑真不愧為湯顯祖的知己,明確地指出 《牡丹亭》 是他 “自寫情懷之作”,并在 【犯胡兵】 和 【香遍滿】 二曲中分別評價了柳、杜二人,這讓我們進一步肯定了俞二姑的傷情并非出自于對柳、杜之戀的向住。疑惑不解的養(yǎng)娘問二姑 “為甚吟哦圈點,不忍釋手”,二姑在 【鎖寒窗】 和 【劉潑帽】 二曲中作了回答。她稱湯君是天才,仰慕其才情和人品,欽佩他一部 《牡丹亭》 能讓杜麗娘死而復(fù)生與柳夢梅團圓。唱到這里,二姑長嘆道: “世無湯君,生我何為?世有湯君,我生何樂?” 遂抱書痛哭。緊接著,她又在 【三換頭】 一曲中慨嘆自己難尋湯君的愁苦無人安慰和煢煢孑立、形影相吊的孤苦寂寞。然而,養(yǎng)娘還是不懂二姑的心思,仍誤以為她對湯顯祖的癡情是兒女之情。二姑苦笑,表白自己對湯君的感情是純正的知已之情,” 得一知己,死可不恨”。她已預(yù)感到自己的死,于是仔細囑托養(yǎng)娘將手批《牡丹亭》曲本寄與湯顯祖。【賀新郎】 和

　　【節(jié)節(jié)高】 兩支曲子便抒發(fā)了二姑彌留之際的悲苦心情。她不為自己死而悲傷,卻怕湯顯祖為她 “心傷盡”。可見,她對湯君的思念已遠遠超過了對自身生命的關(guān)心,并且相信湯君也必將自己視為知己。二姑對《牡丹亭》的批注可以說是筆蘸血淚完成的,字字見血,行行見淚,這正是她短命銷魂的見證。但她并不因此而心疼自身,她心疼的是自己與湯君相見遙遙無期,而死神已步步逼近了。傷心之極,不由得哭暈了過去。在養(yǎng)娘的聲聲呼喚中,二姑勉強睜開雙眼,剛叫了一聲 “養(yǎng)娘”,便隨即 “咳” 地長嘆一聲,留下了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: “我魂銷不盡,你漫溫存。不愿乞還魂。” 頓時氣絕身亡、香銷玉殞。可憐她“不惜三生命,因憐八斗才” (第十九出 《說夢》),正值豆蔻年華卻含恨而終,至死也未能見到湯君。其不甘心而又無奈的悲痛之情,令人肝腸寸斷。

　　這一套曲采用一問一答的形式,娓娓道出了俞二姑傷情的原因,展示了她痛苦的內(nèi)心世界。全套曲同押一韻,再加上凄婉的曲詞,形成凄婉纏綿的風(fēng)格,蕩人回腸,動人心魄,令鐵石心腸之人也為之動情。同時,《殉夢》 這一出在全劇的情節(jié)中屬于發(fā)展部分,起著承上啟下的關(guān)鍵作用,它承《想夢》而來,并為后來的 《寄曲》、《訪夢》、《說夢》 和《了夢》 作了鋪墊。此外,第十五出 《寄曲》 寫湯顯祖看了俞二姑的手批曲本后非常感動,贊其“微言妙旨,精詳可愛”,稱她是 “不逢時女秀才”,并將二姑視為知己,渴望與她夢中相會,這與 《殉夢》 中二姑對湯顯祖的思念有遙相呼應(yīng)之妙。

　　蔣士銓在自序中說明了寫俞二姑這一人物的用意: “獨惜婁江女子,為公而死,其識力過于當時執(zhí)政遠矣,特兼寫之。” 這反映了不滿于昏庸無能的執(zhí)政者的蔣士銓,希望像湯顯祖那樣獲得一位識力遠過于當時執(zhí)政者的知己。古往今來的人們都渴望獲得知己,但知己難求。無怪乎古人云: “人生得一知己,足矣!” 無怪乎俞二姑發(fā)出 “得一知己,死可不恨” 的喟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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